韩愈

原道

唐宪宗笃信佛教,当时佛教的发展已成泛滥趋势,社会中成了一批拥有田产、兼并土地,剥削农民的僧侣地主阶层。韩愈是传统的士大夫,坚持儒家道统,反对宪宗佞佛。本篇是韩愈论述社会政治伦理的代表作。文中力排佛、道,阐述佛、道盛行给社会带来的沉重负担,强调二教对君主制度下的社会结构、秩序带来的冲击,推崇儒家的仁义道德,强调儒学在维系社会安定,务实于社会发展方面的重要意义。

原道 #

[唐]韩愈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1],孑孑为义[2],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3],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4],则入于墨[5];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6]。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7],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8],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9],为之政以率其怠倦[10],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虽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11],渴饮而饥食,其事虽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12],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13],荆舒是惩[14]。”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15]?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16],庙焉而人鬼飨[17]。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18],其亦庶乎其可也。”

【注释】

[1]煦煦:和乐,和悦。

[2]孑孑(jié):谨小慎微。

[3]黄老:指汉初流行起来以黄、老为祖的道家流派。

[4]杨:杨朱,战国时哲学家。

[5]墨子:墨翟,战国初年思想家。

[6]资:依赖。

[7]颠:坠落。

[8]赡:供给。

[9]湮(yān)郁:心中的郁闷。

[10]率:通“律”。

[11]葛:葛麻制成的衣服。

[12]天常:天伦,指父子、兄弟等亲属关系。

[13]膺:攻击。

[14]荆舒:古指东南地区的少数民族。

[15]胥:都。

[16]假:通“格”,到。

[17]飨(xiǎnɡ):通“享”。

[18]鳏(ɡuān):没有妻子的老人。

【翻译】

博爱叫做仁,行为得当叫做义,从仁义出发去立身行事叫做道,本身就具有的,并且不需要后天灌输的就是德了。仁与义有确实的意义,而道与德则是从不同的内容和准则中抽象出来的不确实的名称。因此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德则分为凶德与吉德。老子藐视仁义,并不是诋毁仁义,而是他所见短浅。正如那些坐井观天,于是说天很小的人一样;这并不是因为天真的狭小。他把表面上的和乐悠闲让人看作是仁,把谨小慎微看作是义,那么他藐视仁义也是应当的。他所说的道,是把他对道的理解当作道,不是我所说的道;他所说的德,是把他对德的理解当作德,也不是我所说的德。我所说的道德,是结合着仁与义的实际意义来讲的,是天下的公论;老子所说的道德,是离开了仁与义的实际内容而讲的,是他个人的见解。

周道衰微,孔子去世,秦代焚书。黄老的学说兴盛于汉代,晋、魏、梁、隋几朝之间又盛行佛教。那时谈论道德仁义的人,不是归入杨朱学派,便是归入墨翟学派;不是归入道教,便是归入佛教。信奉了这一家,必然脱离另一家。加入了哪一派就极力地推崇那派的学说,从哪派之中退出来就对那一派加以贬低排斥;加入哪派就附和哪派的观点,从哪一派中退出来就加以诋毁和攻击。唉!后世之人想要了解仁义道德的学说,究竟该听从谁的呢?信奉老子学说的人说:“孔子,是我们的祖师的弟子。”信奉佛教的人说:“孔子,是我们祖师的弟子。”信奉孔子学说的人,听惯了这些话,又因为喜欢听他们那些新奇怪诞的言论而轻视自己,也跟着说起了“我们的老师也曾经向他们学习过”这样的话。而且还不单单是在口头上说说,甚至把这些写进了书里。唉!后世之人即使想了解仁义道德的学说,又该从哪里去探求它们呢?人们对于新奇怪诞的言论与事物的喜好也太过分了吧!不问它的起源,不追问它的流变,只要是怪诞的就想要听到。

古代的百姓分为四类,今天的百姓分为六类。古代施行教化的人只是其中的一类,今天施行教化的人却占了六类中的三类。种田的只有一家,而吃粮的却有六家;做工的只有一家,而使用器具的却有六家;经商的人只有一家,而靠其流通商品而得到方便的却有六家。老百姓怎能不因为困穷而盗窃呢?古时候,人们所受的灾害很多,后来有圣人出现了,这才把互相依赖以求生存、互相供养以求延续的方法教给人们,做他们的首领,当他们的老师,把那些虫蛇禽兽之类的伤人物类驱赶出中原地带,让人民安居于此。天气冷了,就带领大家制衣御寒;肚子饿了,就教给人们获取食物的方法。在树上筑巢而居常常会掉落下来,住在地下的洞穴里又很容易患病,于是便教人们建筑房屋。为人们设置了工匠,供应人们日常所需的器具,又教人们如何经商做买卖以流通有无。教人们使医用药以防治病亡,为人们制定了丧葬祭祀之礼以促进人们之间的恩爱之情,为人们规定出礼仪规范使人们有了尊卑长幼之序,创造出音乐使人们能抒发宣泄出胸中的抑郁之情。制定了政令,以带动起那些懈怠懒惰的人;设立了刑法,以铲除那些强暴为害之徒。为了防止相互欺骗,制作出了符玺、斗斛、权衡来作为凭信;为了防止互相争夺,就为人们筑起了城墙、成立了军队以帮助他们守卫家园。灾害将要到来就为他们做好准备,祸患将要发生就为他们做好防范。现在他们却说:“圣人不死掉,大盗便不会停止;毁掉那些称量器具,人民便不再有争夺。”唉!那也是不加思考的话罢了。假若古代没有圣人,那么人类已经灭绝很久了。为什么呢?因为人类既没有羽毛鳞甲来对付寒热,也没有利爪坚牙来争夺食物啊。

因此,君主是发布政令的;臣子是推行君主之令并将它实施于民众之中的;民众是生产粟、米、丝、麻,制作器皿,流通财货,以供奉位在他们之上的人的。君主不发布政令,便丧失了他作为君主的职能;臣子不推行君主之令,并将它们实施到民众之中,便丧失了他做臣子的职能;民众不生产粟、米、丝、麻,制作器皿,流通财货以侍奉位于他们之上的人,就要受到惩罚。现在他们主张:“必须抛弃你们君臣之礼,舍去你们的父子之纲,禁止你们相生相养的方法。”来追求他们所谓的清净寂灭的境界。唉!幸而他们出生在三代之后,才没有受到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等人的贬斥;也很不幸,他们没有出生在三代之前,所以他们的想法未能被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和孔子纠正。

那些被人们所尊崇的古代帝王,其称号虽然不同,他们之所以是圣人的原因是一样的。夏天穿葛布衣,冬天穿皮裘,渴了喝水,饿了吃饭,这些事虽然不同,但它们所以称之为聪明举动的原因都是一样的。现在他们却说:“为什么不实行上古的无为而治呢?”这也就好比责怪冬天穿皮衣的人说:“为什么不穿葛布衣?那样多简单?”又好比责怪饿了吃饭的人说:“为什么不喝水?那样多简单?”《礼记》上说:“古代想要将完美德行显示于天下的人,先要治理好他的国家;想要治理好国家,就必须先安顿好他的家庭;想要安顿好家庭,就必须先提高自身的修养;想要提高自身的修养,就必须先端正思想;想要端正思想,就必须先做到心意诚恳。”那么,古时候认为思想端正、心意诚恳的人,是要有所作为的。如今想修身养性,却将天下国家置之度外,把天理伦常抛在一边,儿子不把父亲当作父亲,臣子不把君主当作君主,民众不做他们该做的事情。孔子作《春秋》的时候,诸侯中那些使用夷狄礼仪的,都把他们看作夷狄;夷狄中使用中原礼仪的,都把他们看作是中原国家。《论语》上说:“夷狄虽有君主,也不如华夏的没有君主。”《诗经》上说:“讨伐夷狄,惩治荆舒。”现在呢,却要将夷狄的法度凌驾于先王的教化之上,那么用不了多久不就都变成夷人了吗?

所谓先王之教到底是什么呢?博爱叫做仁,行为得当叫做义,从仁义出发去立身行事叫做道,本身就具有的,并且不需要后天灌输的就是德了。它的文献是《诗》、《书》、《易》、《春秋》;它的法度是礼仪、音乐、刑法、政治;它对于人民的分类是士兵、农民、工人、商人;它将人们之间的关系定为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夫妇;它将人们所穿的衣服分为麻布、丝绸;它规定人们的住所应该是房屋;它把食物的范围圈定在粟、米、瓜果、蔬菜、鱼肉之内。它作为道理,让人容易明白理解;它作为教化,也是容易施行的。因此,用它修身,就能和顺吉祥;用它待人,就能仁爱而公正;用它来治心,就能和乐而平静;用它来治理天下国家,没有什么地方会感到施行不能得当。因此,人活着的时候能言行合乎情理,死去的时候也是尽完了天理伦常而死去。用它来祭天,就能使天神降临;用它来祭祖,则祖先的灵魂就前来享用。也许有人问:“这个道是什么道呀?”回答说:“这是我所说的道,不是刚才说的老子与佛教的道。”尧将它传给舜,舜将它传给禹,禹将它传给汤,汤将它传给文王、武王、周公,文王、武王、周公将它传给了孔子,孔子又将它传给了孟轲。孟轲死后,就没能再继续传下去。荀况与扬雄,对它的继承有所提炼,但不精粹,对它的谈论也不详尽。从周公往上,传道的人都是做国君的人,所以王道得以顺利推行。自周公以下都是做臣子的人,所以王道学说才得以流传。那么,需要采取什么措施才能使王道流传呢?回答说:“佛老的邪说不加堵塞,先王之道便不能流传;佛老的谬论不加禁止,先王之道便不能施行。让那些僧道还俗,将他们的经籍焚毁,将他们的寺观改为民房,阐明先王之道以教导他们,让鳏夫、寡妇、孤儿、孤老、残疾人都能得到供给赡养,那也就差不多可以了吧?”

【解读】

本文通篇作古今正反对比,文章写法上的一大特点,就是运用了大量的排比句式,这种排比句式以儒教与佛老的对比之中层层展开。例如,在第三段中,作者论述圣人以相生相养之道教化万民的时候,连续用了十七个“为之”,组成了四组排比句,写尽古之圣人对民众无微不至的关心、爱护和引导,反衬佛、道清修无为思想的不现实性。通篇作古今正反对比,举例、比喻贴切生动,极有说服力,说理详实明白,逻辑严密。义正辞严,攻击佛、老,有开阖纵横之势,文字如引绳贯珠。苏洵称韩愈的文章“如长江大河,浑灏流转,鱼鳖蛟龙,万怪惶恐”,此文十分富于代表性。

原毁

“原毁”的意思是推究毁谤的由来。韩愈所生活的中唐时代,士大夫中普遍存在着一种嫉贤妒能的恶劣风气,于人求全责备,于己则务求宽容。韩愈以古今君子在待己和待人两方面的不同表现作为对比,分析了毁谤产生的思想根源在于懈怠和嫉妒。文中高度赞扬了古代的君子“责己也重以周,待人也轻以约”的处世态度,抨击了当时士大夫“责人也详,待己也廉”的风气。这篇文章的目的在于让当权者认识到毁谤之风的严重性并采取措施纠正。

原毁 #

[唐]韩愈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1],其待人也轻以约[2]。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已也廉。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3]。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4],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5],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6],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7]!

【注释】

[1]责:要求。周:全面。

[2]约:简略。

[3]闻:声誉,名望。

[4]修:指品德和学识上的进步。

[5]与:朋友。

[6]说:通“悦”,高兴。

[7]几:差不多。

【翻译】

古时候的君子,要求自己严格而且全面,对待别人宽容而且简约。因为对己要求严格全面,所以从不懈怠;因为对人宽容简约,所以别人就都乐于做善事。他们听说古代有位叫舜的人,听说他的为人乃是大仁大义,于是在分析过舜之所以为舜的原因之后,责问自己说:“舜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能做到的,我怎么就做不到呢?”于是日夜思考,想去掉自己不如舜的方面,发扬那些与舜相似的方面。又听说古代有个叫周公的人,周公这个人,可以用多才多艺来形容,他们于是在分析过周公之所以成为周公的原因之后,责问自己说:“周公是人,我也是人,周公能做到的,我怎么就做不到呢?”于是日夜加以思考,去掉自己不如周公的方面,发扬与周公相似的方面。舜是伟大的圣人,后代的人没有赶上他的。周公也是个伟大的圣人,后代的人也没有赶上他的。所以这些人便说:“我不如舜,不如周公,这就是我的缺陷啊!”这不就是对自己要求既全面而又严格吗?他们对待别人,总是说:“人家能做到这点,就足以算得上是个贤能的人了;能擅长这个,就足以称得上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了。”肯定人家一个方面,而不苛求其他方面;只看别人今天的表现,而不追究他的过去。小心翼翼地惟恐人家得不着做善事应得的回报。做一件好事是容易的,掌握一种技能也是容易的;而他们对于这样有些许良善作为的人总是说:“能这样,也就足够了。”又说:“能擅长这个,也就可以了。”这不就是对待别人既宽容又简约吗?

现在的君子却不是这样。他们对别人的要求是多而详细的,对自己的要求却是很低的。求全责备,所以别人就难以做好事;对自己要求很低,所以他自己的收益就很少。自己并没有什么善行,却说:“我能这样,也就可以了。”自己并没有什么才能,却说:“我能做这个,也就足够了。”对外是蒙蔽了别人,对内是欺骗了本心,还没有什么进步便已经停止不前了。这不是现在的君子要求自己很少很低的表现吗?可是他对待别人,却说:“那个人虽然能这样,但他的为人并不足够为人们所称道。那个人虽擅长这个,但这点儿本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抓住人家某个方面的缺点,就不考虑他其他方面的优点;追究人家的过去,而不考虑他今日的表现,小心翼翼地惟恐别人得到了好名声。这不是现今君子要求别人太多太细的表现吗?这就叫不用一般人的标准来要求自身,却按照圣人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我可看不出来他这是尊重自己。

虽然这样,这样做的人是有他的根源的,那就是他们的懈怠和妒忌。懈怠的人,就不可能修养自己的道德学问;妒忌别人的人,是生怕别人的道德学问得到了提高。我曾经试验过,我曾试着在众人面前说:“某某是个不错的人,某某是个不错的人。”那些赞同我的,必定是这个人的朋友,要不就是跟他关系疏远,没有利害冲突的人,不然就是畏惧他的人。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强者一定会愤怒地说些反对的话,软弱的人也必定会在脸上流露出不满的神情。我还试着在众人面前说:“某某不怎么样,某某不怎么样。”那些不赞同我的人,必定是这人的朋友,要不就是跟他疏远没有利害冲突的人,不然就是畏惧他的人。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强者一定会高兴说些赞同的话,软弱的人也必然在脸上流露出喜悦、赞同的神情。正因为这样,所以一个人的事业成功了,诽谤也就随之产生了;一个人的德信树立了,对他的攻击也就随之而来。唉,士人生活在这种世道当中,而希望名誉能够传扬,道德能够推广,实在是太难了!

想要有所作为高高在上的人们,听到我上面的话,就将这些牢牢记在心里,那么差不多就可以把国家治理好了吧!

【解读】

本文整体采用对比的写法,以“古之君子”与“今之君子”进行比较,为点出文章主旨做了铺垫。通篇曲尽人情,巧妙处在假托他人之言辞,摹写世俗之情状。

获麟解

麟是传说中的仁兽。韩愈在这篇文章中阐述麒麟出现时“必有圣人在乎位”,如果没有圣人在位而出现,就会被称为不祥的兽,以此来比喻自己的困境。本文托物寓意,曲折地表达了作者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感慨,以及对有人能慧眼识珠,发现自己才能的期盼。

获麟解 #

[唐]韩愈

麟之为灵[1],昭昭也[2]。咏于《诗》,书于《春秋》,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祥也。

然麟之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为形也不类,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3]。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角者,吾知其为牛;鬛者[4],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则其谓之不祥也亦宜。

虽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祥也。

又曰: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

【注释】

[1]麟:麒麟,古代传说中的灵物。

[2]昭昭:明白。

[3]豕(shǐ):猪。

[4]鬣(liè):马颈上的长毛。

【翻译】

麒麟是灵异的动物,这是很明白的事情。它被《诗经》所歌颂,为《春秋》所记载,在传记和诸子百家的书里有各种各样对它的记录;即使是妇女儿童,也都知道麒麟代表的是一种祥瑞。

然而麒麟作为一种动物,不能畜养在家中,也不经常在天下出现,从外形上看它不属哪个种类,不像人们常见的马、牛、狗、猪、豺、狼、麋鹿那样。因此,虽有麒麟这东西,人们也不知道它就是麒麟。头上长角的我知道它是牛,长着长长的鬃毛的我知道它是马。狗、猪、豺、狼和麋鹿,我看到它们就知道是狗、猪、豺、狼和麋鹿。惟独麒麟是不能知道的。不能知道它的模样,那么说它是个不祥之物也是可以的。

虽然这样,但麒麟出现的时候,必是有圣人在位。麒麟是为圣人出现的,圣人也必定是认得麒麟的,所以麒麟确实不是不祥之物啊!

又有人说:麒麟之所以是麒麟,是凭着它的德行,而不是因为它的外形。倘若麒麟真的没等圣人在位就出现,那么说它是不祥之物也是可以的。

【解读】

这篇文章围绕着麒麟的“祥”与“不祥”展开论述,大意谓麒麟乃是祥物,但出非其时,故而人谓之不祥,以此自况,而不直说,遂成文法之妙。

杂说一

韩愈写了四篇《杂说》,这是其中的第一篇。在此文中,韩愈以龙和云相互依靠的道理,暗喻君臣之间的关系。

杂说一 #

[唐]韩愈

龙嘘气成云[1],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2],薄日月[3],伏光景[4],感震电[5],神变化[6],水下土,汩陵谷[7]。云亦灵怪矣哉!

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

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

【注释】

[1]嘘(xū):吹。

[2]玄间:宇宙。

[3]薄:迫近。

[4]伏:遮蔽。

[5]感:通“撼”,动摇。

[6]神:变幻莫测。

[7]汩(ɡǔ):淹没。

【翻译】

龙吐出来的气变成云,云本来就不比龙灵异。但是龙乘着这云,可以自由往来于天地之间,它逼近日月,能遮蔽日月的光芒,它的感应能撼起雷电,变化神奇莫测,于是使雨水降落于大地之上,奔流于山谷之间。云也是奇异灵怪的呀!

云,龙能使它变得灵异;而像龙那样的灵异,就不是云能使它那样的了。但是龙如果得不到云,也就无从使它的灵气显示出来。失去它所凭借的东西,是真的不行啊!

奇怪呀!龙所依靠的东西,竟然是它自己所创造出来的。《易经》上说:“云跟随着龙。”既然叫龙,云自然会跟从着它了。

【解读】

这篇文章以龙来比喻圣君,以云来比喻贤臣,写法委婉曲折,变化多端。文章一句一转。每作转折都表达不同的意思。开头处说云没有龙那么灵异,但接下来一个“然”字,语意开始出现转折,论说龙可以乘着云自由往来于天地日月之间。下面说龙能让云变得灵异,但若是没有云的话,龙是无法显示灵气的,说明了龙与云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关系。这篇文章用了两个“然”字,引出六节转换,把云和龙的关系描述得清晰明了,足见其用字之传神。

清人吴楚材、吴调侯点评此文说:“此篇以龙喻圣君,云喻贤臣。言贤臣固不可无圣君,而圣君尤不可无贤臣。写得婉委曲折,作六节转换,一句一转,一转一意,若无而又有,若绝而又生,变变奇奇,可谓笔端有神。”

杂说四

人才问题是每个时代都关注的话题。韩愈这篇文章名义上说的是“马”,其实是说人才,“伯乐”也是暗喻那些专门负责选拔人才的人。此文借千里马的埋没与否完全取决于伯乐这一现象,讽刺了中唐以来对人才的压抑。

杂说四 #

[唐]韩愈

世有伯乐[1],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2],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3]。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注释】

[1]伯乐:相传是春秋时秦国人,名孙阳,以善相马著称。

[2]骈(pián)死:一起死去。枥(lì):马槽。

[3]见:通“现”,显现。

【翻译】

世上先是有了伯乐,然后才有了千里马。千里马是经常有的,而伯乐却不是常有的。所以虽有名马在世,也常常是屈辱于庸夫的手中,和普通的马一同死在马厩里,不会因为日行千里而著称于世。

千里马,一顿饭可能要吃光一石的粮食。喂马的人,不知道它能日行千里,因而不把它当作千里马来喂养。这样的千里马,虽有日行千里的能力,却因吃不饱而力量不足,它的能耐和俊美就显露不出来。况且如此情形之下想要让它有与普通的马一样的表现还不能够,又怎能要求它日行千里呢?

驾驭它,不能因其本性而加以驾驭;喂养它,不能满足它发挥神骏本色所需要的食物;听到它鸣叫,不能理解它的意思;却拿着鞭子走到它跟前对着它说:“天下没有好马!”唉!难道是真的没有好马吗?还是人们真的不认识好马呢?

【解读】

本文通篇以暗喻写作,用洗练的文字将伯乐昏庸、千里马被压制的情形描绘得惟妙惟肖。末段中一句“天下无马”,可谓惊世骇俗,与其说是讥讽“伯乐”的有眼无珠,倒不如说是作者对人才得不到重用而表达出的愤慨之情。